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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匪石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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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陣大風吹過李家門樓上懸掛的風鈴,叮叮當當,響個不停。

沈約這才打量起這對他而言,有幾分熟悉,又是陌生的房子來:

這裏看來確實有人居住,門徑雖是生了野花,但也確有打掃的痕跡。

風鈴下掛了幾塊竹片,綴著幾張黃紙,散發出淡淡的藥味。

只是這幾日許是下過大雨,黃紙看上去皺巴巴的,並不美觀。

原本大大得用篆書刻畫的李府匾額,早已不知去向,卻換了一塊粗木板做成的招牌,寫著“潤木堂”三個大字。

想來十年來,此地也是變了主人。

那只白狐已然不動,許是魂歸於天外,也許是被沈約一掌打得魂飛魄散,連同六道輪回,也入不得了。

只是此時,他已是無從關心。

悲慟的少年止不住哭泣,口口聲聲說著“老死不相往來”的外表下,卻是一個面對支離破碎的家庭,尚有一絲希冀的心。

忽然,“吱嘎”一聲響,沈約微微瞇起眼睛,從門房,忽然打開了一扇門來。

裏頭的人手中不知什麽東西,突然滑落了下來。

落在地上,發出一陣亂響。

“三……少爺。”一聲蒼老的人聲響起。

一個傴僂的身影從門後轉了出來。

他的面色很蒼白,臉上有許多褶皺,他穿的是破破爛爛的一身衣衫,沈約卻是有了幾分熟悉:這是李府下人的衣服。

只是邊角都翻起了毛邊,補丁縫了又縫,不知穿了多少個歲月。

“哎……”長長的嘆息。

老人走到那具屍身邊上,老者老得已經不成樣了,他每動一下都要花費極大的力氣。

他極為嫌惡卻又覆雜地望了那只狐貍破碎的軀體一眼,終究還是輕輕將它拿起,隨後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屍首邊上。

隨後,他替那具已經腐朽得看不出絲毫面容的屍首,理了理衣衫。

像是做完了一生該做的事情一般,頹然地坐在了地上。

一雙渾濁的雙眸,緩緩挪移到了兩個不速之客的身上,他咳嗽了一聲,咳出來幾點黑血,他隨口吐在地上,用沙啞的聲音對沈約說道:“道長。”

他又看了看沈約,像是明白了什麽一般,忽然一笑:“我道是誰,沈約?沈道長?老頭子十年前,躲在地窖裏,看到的是沈道長你大展神威,殺的李府上下血流成河,好不威風。”

沈約雙目空虛,他似是也想到了一處,冷著臉,說道:“李府惡仆惡主,理應當誅。”

那老者卻笑了笑說道:“自然,殺人償命,天經地義,他們毒死了那麽多鄉裏鄉親,死是罪有應得,可為什麽,沈道長連三少爺不放過?

還要屈尊絳貴,不遠百裏,來掐斷李府最後一根獨苗?”

老者眼底無仇無怨,甚至有一份釋然,和解脫。

沈約卻沈默不語,李氏上下共仆人有一百三十餘人,十年之前,一戰之下,死傷殆盡。

他卻是不曾想到還有漏網之魚,

更沒有想到,這最後的血脈會斷絕在了自己的手上。

造化弄人,何其滑稽。

“沈道長,你甚至不認識三少爺罷?”老人忽然說道。

沈約搜索著自己的回憶,卻全無印象。他只知道李家員外膝下共有五子,涉事的主謀,一個是李員外本人,另一個則是長子,李景明。

至於三子……

沈約搖了搖頭。

老人望著身邊的屍體,眼神柔和了下來。

“三少爺善人自有福氣,沈道長卻是連見都不曾見他一面。”

“我見這具屍體已經腐爛了至少有三年了罷,老丈。”沈約試探著問道。

他一早就嗅到了屍體的惡臭,也知道這具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屍體,若不是用白狐的妖法蒙蔽了五感。

便是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他其中的奧秘。

老人擡起頭,無力地看了他一眼,點了點頭。

“若是老漢我沒想錯,三公子他,四年前,便過世了。”老人說道。

“老丈,李府早已成了故事,李家上下也過了十年了,之後卻又是發生了什麽?”沈約聽見這話,隱隱松了口氣。

他與李府無仇無怨,十年之前,秉持所謂的正義,殺了人家滿門,如今還跑去殺了李家的獨苗,說起來,實在過不去。

老人顫抖著站起身,進屋取了一張竹席,蓋在那具氣味難聞的屍首上。

隨後說道:“道長,你且隨我來。”

沈約看了一眼,還在背後倚著墻根,久久不語,只顧流淚的小公子,嘆了口氣,跟著老人走進了屋裏。

……

“道長想問的,是那只狐貍的事情罷。”老者坐了下來,在暗處裏看著沈約。

沈約打量了一眼屋內的陳設,除了幾張破敗的板凳,一張陳舊的椅子外,便是一張小床,簡陋而窄小。

他點了點頭,輕聲說道:“此事很是蹊蹺,萬望老丈賜教。”

老人說道:“沈道長,昔年我曾聽說,你與龍君交好,是龍君的關門弟子,那你可知,世上還有人做了妖族的弟子?”

沈約點了點頭:“約游歷過各地,確實有幾人拜妖類為師,學些不入流的妖法。”

老人搖了搖頭,說道:“那道長知道,有的人拜入妖族門內,並不是為了學習妖術,而是為了學習醫術呢?”

老人咳嗽了一聲,眼底露出了幾絲哀傷。

……

李家共有五子,其中三子,名為李景和。

年二十四歲,不曾婚配,不曾參與家族之業,二十四年裏,全然生活在李家大宅的四角天空之內。

只因李景和體弱多病,他得的乃是自娘胎裏帶出來的絕癥,名為三焦失衡,也叫三陰絕脈,乃是不治之癥。

雖是多病多災,但李景和卻比之常人要樂觀許多,他的大兄喜好經商算計,二兄四弟好的是舞文弄墨,五弟更是十裏八鄉,出了名的紈絝。

而他卻專好岐黃之道,身受疾病之苦,讓他對於病人感同身受,按照他的話說。

“這一世來人間走上一遭,便是自己長命百歲無望,好賴多救幾個人,下輩子,也就有了點念想。”

他雖是樂觀,卻不時提起下輩子,或是下一世。

李府之中的下人都十分喜歡這位沒有架子的公子哥兒,肯與他說話,若有個頭疼腦熱,也會找他瞧瞧。

他天性聰慧,小病小難,都是藥到病除。

一時之間,喜歡他的人便更多了。

看他長大的是李府老仆鐘叔,總是和他嘮叨,“少爺吉人自有天相,定然會逢兇化吉,長命百歲的。”

青年總是笑笑,望著窗外的樹木,生了新芽,上頭飛來的鳥雀做巢,生命周而覆始,不住地流轉起來。

若是沒有意外,李景和的一生,便將在這座李宅之中讀讀醫書,識識百草,而後,燃燒殆盡。

直到二十四歲那一年,事情有了轉機。

十年之前,李府與太平道勾結,私下有了大動作,於是一向紈絝風雅的幾個公子統統被勒令夾起尾巴做人。

就算是裝,也得裝出一副和善的樣子來。

李員外這才想起自己的深宅之中,還有這麽一位性行淑均,溫文爾雅的三公子。

想著他時日無多,但卻賣相尚好,於是特準放他出府,籠絡人心。

李景和因此也得了機緣,如龍入海。

他去了城中,替百姓治病問診,因為他抱持的乃是懸壺濟世之心,診金收取的極低,

若是遇上窮困潦倒的人家,甚至分文不取。

一年之後,他便在城西有了自己的一座小診所,他給診所取名為“潤木堂”,而李小神醫的名號也逐漸傳開了。

李景和知道自己時日無多,故而全心全意替人施針治病,只是隨著他看的病越多,他越發覺得自己無能為力。

這世上有太多的病,他不知如何救治了。

也有太多的藥物,存在於名山大川之中,難以取得,太多的病人因為藥物,與藥術延誤了救治的時機,白白的丟掉了性命。

他看著所有人都跪下來求他,求他救救他們的家人。

可他卻只能束手無策。

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,無論他如何解釋,病患,病患的家屬,卻擺出一副撒潑打滾的模樣。

終於,有一天,他從李府前往“潤木堂”,到得診所的時候。

他看到那塊匾額,不知被誰掀了下來。

淒涼的躺在地板上,周圍的人都像是看熱鬧一般,將診所周圍圍了個水洩不通。

“庸醫。”

“自己的病都治不好,還要醫人?”

李景和的腦子一下子嗡地一聲大了。他一言不發地開了張。

可不知為何,今日的生意卻何其冷清。

一個上門的病人都沒有。

當日,李景和關了店門,帶著藥簍去了三十裏外的鳳岳山。

李景和從地方志之中,曾看到過,在鳳岳山上,有幾株五百年的靈藥,生於懸崖峭壁,采摘的風險極大。

但李景和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於度外。

他入山而去,幾次三番,空手而過。

直到有一次。

他的身體已是急劇惡化,這一日,他到了山間,忽然,從山頂上滾下來一個毛茸茸的圓球,“撲通”一聲,竟是落入了他身邊的山溪之內。

他顧不上身體的疲弱,也禁不住好奇心的趨勢,急忙下水了去,好在山溪不深,更是清澈見底,他將那團毛團救上水來。

發覺竟是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。

只是不知為何,這狐貍好像受了重傷,氣息奄奄。

李景和將他帶回了自己的草棚,悉心照料。

他本是個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,多多少少一派天真,他救了狐貍,只是動了善念,卻不想就此結下了一段因緣。

李景和自小便沒有什麽朋友,有了個生靈,便時常與他嘀嘀咕咕,說個不停。

說的是自己的童年往事,羨慕兄長弟弟們,能在庭院之中游玩個不停。

說的是自己開設醫館的一年,見了多少人事。

說自己為何上山而來,又幾度折返。

……

狐貍的傷口好得很快,一天李景和與往日一般醒來。

卻發現白狐已是不知去向,只餘下一張獸皮,與兩三株草藥。

正是他求而不得的那些百年靈藥。

而獸皮上記錄的,乃是一些他聞所未聞的偏方,用藥匪夷所思,遠超人類的想象。

李景和對著鳳岳山拜了三拜,便即刻啟程往甘州城去了。

借著這些偏方與靈藥,李景和又是救助了不少鄉民。

可就在這時,李景和的絕癥終於發作了,他當即病倒在了診所之中,命懸一線。

鐘叔從李宅趕到診所之時,發覺鄉民早已走了個幹凈。

唯獨剩下李景和躺在桌上,他想要去喊醫生,可此去城中的另一家醫館來去要有半個時辰。

而且,自從“潤木堂”開張以來,那家醫館的赤腳醫生早就對他恨之入骨。

正當他如油鍋上的螞蟻一般之時,從醫館外卻來了一個身著白色狐裘的男人,他對鐘叔說,乃是一名游方的藥師,途經此地,聽聞此事,特來救治。

說著,不由分說,將李景和抱起,往醫館外走去。

……

“六年之後,等我再見到三公子之時,李府浩劫已過,他卻猶如換了個人,他的身體康健,言談溫和,但我卻知道,他早已不是那個三公子了。”老人長嘆了一口氣。

“他在城中行了一年醫,贏了滿堂的喝彩,隨後卻將潤木堂的牌子搬上了李家山,就在此隱居。

偶爾有人打聽到他的住處,請他施針救人,他也欣然接受,他醫術高明,卻不慕虛名,

再也沒有出過以前一般的禍事。”

沈約默然,他望向身後,少年站在門邊,他的眼淚已經止住,一言不發地望著門內,如同失了魂魄一般。

沈約輕聲說道:“老丈,你可知道那個白狐的根底。”

老人說道:“我曾聽說三少爺說過,那狐貍應當是鳳岳山土生土長的靈物,硬要說,謙遜知節,與傳聞之中並不相同。”

沈約點了點身後的少年問道:“老丈,那白衣人與他是否相像?”

老人瞇起眼,打量了李練兒一眼,終究搖了搖頭。

“此事已有六年之久,那白衣人的容顏如何,老漢我記不太清了,只是卻不如這位公子秀麗,不過沈道長既然來了,

李府之中確實有一件怪事,道長能否幫忙前去查看一二。”

沈約望向面前的老者,門外傳來幾聲鴉鳴,振翅之聲傳來,待到他回首之時,已經全無了動靜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第一大章取自《卷耳》:采采卷耳,不盈頃筐。嗟我懷人,寘彼周行。算是龍陵暗搓搓的想念吧。第二大章取自《柏舟》: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。算是.....,嘿嘿你們猜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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